第一财经:“素人”作家们来到上海:文学能拯救普通人的生活吗

发布者:新闻中心发布时间:2025-12-05浏览次数:10

来源:第一财经 2025年12月5日

标题:“素人”作家们来到上海:文学能拯救普通人的生活吗

记者:彭晓玲


“素人写作”和传统作家的写作有什么不同?素人写作可能会怎样影响未来中国文学的发展?针对近年来出现的素人写作新现象,11月29日,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与第一财经联合主办“以写作拯救生活:当代中国的‘素人写作’”工作坊。陈年喜、范雨素、胡安焉、陈慧、张赛、李文丽、邬霞国内7位代表性的素人作家现场分享了他们的写作经历,学者们则从研究的角度谈了对素人写作现象的思考和观察。

工作坊现场


今年是纪录电影《我的诗篇》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荣获金爵奖最佳纪录片十周年。这是国内第一部从诗歌角度切入工人题材的纪录电影,当时的巷道爆破工陈年喜、外资企业制衣厂女工邬霞,都是电影的主角。第一财经在专访《我的诗篇》导演时注意到打工诗人这个群体,此后,陆续报道了陈年喜、范雨素、王计兵、胡安焉、陈慧、邬霞、阿包、秦秀英等众多素人作家的创作。

“第一财经为什么会关注文学,关注素人写作?”作为国内最大的财经媒体的总编辑,杨宇东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。他读过陈年喜的诗集《炸裂志》,看了陈年喜在“十三邀”节目中讲述的矿山经历后很是感慨。杨宇东说,经过40多年改革开放,中国经济社会快速进步,但还有很多人在非常辛苦地,甚至用健康和生命换取幸福生活。杨宇东把这些普通人比作大河底部粗粝的泥沙、石头,他们无声,没被看到,但在影响着河流的走向。他说,未来第一财经还要更加关注更广大普通人的命运,“这才是中国社会的基石,改革开放最终的目的,是基层人民的福祉”。

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院长董丽敏在工作坊的开幕式上致辞时,谈了自己对素人写作的理解。董丽敏认为,素人写作现象的出现,和改革开放40多年来社会的急剧变化密切相关,一批来自平凡岗位的写作者脱颖而出。素人写作首先是素心之作,是直面生活、直面内心的一种写作。素人写作也可以理解为回到文学本源的写作——文学作品的起源,其实是跟劳动和日常生活中的感受联系在一起的。“但是,长久以来,文学创作领域变成了高端文化生产,从这个角度说,素人写作的革命性意义在于,很大程度上打破了文化被精英知识分子垄断的状况,打破了某些大家已经习以为常的刻板的创作壁垒,让文学艺术回归到更广阔的生活现场,回归到更广大的劳动者手中。”

工作坊上,学者们也从研究者角度,谈了他们对素人写作现象的思考和观察。中国艺术研究院教授卢燕娟说,她有一个很坚定的文学观念是:文学的审美标准、评价一定要是活的,一定要在一个时代中被广泛阅读,能够进入时代最普遍的情感经验,否则哪怕形式和技巧完成度再高,这样的文学都不是时代的文学。

卢燕娟以“外卖诗人”王计兵的诗歌《春天的车轮》为例,说她读那首诗的时候,正好父亲病重:“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的作品,都没有让我落过泪,但是我读他写的父亲,‘如果,真的有另一个人间/三岁的父亲/也许正领着一岁的母亲/蹒跚在稚气满满的路上/也许正掐下一朵鹅黄/别在母亲斜偏的衣襟’,真的就是在路上哭了。”卢燕娟说,这种能够进入普通人人生经验的表达,是未来文学真正会生长出来的地方。

“以写作拯救生活”工作坊是2025年度上海师范大学文学周的活动之一,本次文学周的主题是“新时代都市文学与‘新大众文艺’”。上海师范大学是1949年后最早成立的地方性师范院校,经过几十年发展,中文学科学术成果斐然。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王宏超说,素人写作是“新大众文艺”的重要组成部分,希望以工作坊为契机,联合各方资源走向文学现场,参与到与社会的对话中,让上师大中文系在未来成为素人写作研究领域的引领者。


最了不起的文学,都未必比生活本身更荒诞、更有力量和张力

写死亡不是为了卖惨,而是因为看到了这样的现实;写作让一些读者对快递员更宽容和体谅了,每次收到快递都会说声“谢谢”;文学没有带来前途和爱情,没有产生经济效益,但成为唯一的精神支柱……11月29日,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与第一财经联合主办的“以写作拯救生活:当代中国的‘素人写作’”工作坊上,国内7位具代表性的素人作家谈了他们对写作与生活关系的理解。

陈年喜:写死亡不是为了卖惨博眼球

作家陈年喜现场讲述了在矿山上打工时的一次经历。在他16年的矿山爆破工工作中,每个矿洞周围一定有一个矿老板精心供奉的神龛,大矿洞有大神龛,小矿洞有小神龛,神龛上供奉着土地公、财神等民间神仙,每月初一和十五,老板必定会给爆破工些钱,叫陈年喜他们去买香烛回来上香,替他拜神,求神保佑发财、平安。

陈年喜说,每次他都会悄悄篡改内容,求神保佑矿工们发财、平安。“十几年当中,每个矿洞我都是这样做的。后来我回头看,觉得这是一件荒诞、无奈,甚至充满血泪的事情,但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。最了不起的文学都没有比这更荒诞、更有力量、更有张力,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文学。”

陈年喜说,一个普遍的观点认为,文学高于生活,但他在打工生涯中看到世间百态后认为,比起生活的沉重、丰富、复杂性,文学的表达远远不够。生活就像扑克牌,永远有A、B两面,大部分人看到的是光鲜的那面,聚光灯照耀的那面,看不到另一面。中国40年狂飙式的发展,是建立在细小的物质之上的,从高科技到民用产品,都建立在工业原材料的发展上。“金银铜铁从哪儿来?就是我们这样庞大的群体进行劳动,用我们的血汗,甚至我们的生命换取的,这就是生活的B面,这一方面或许比宏大叙事更重要。”

陈年喜说,有人把他看作“苦难文学”的代表,因为不管他的诗集《炸裂志》、散文集《微尘》,还是非虚构故事集《活着就是冲天一吼》,每本书里都有无数死亡。“有人认为我靠卖惨来博取眼球,恰恰不是这样的,我个人的人生,我个人的历练当中,我看到了这样的现实,看见了这样的生活。文学就是要去呈现这一部分。”

陈年喜在很多诗歌和文章里反复写过芦花,那是家乡峡河边再普通不过的植物。芦花花期非常漫长,从每年深秋持续到第二年春天结束,“它有韧性,有美好,有沉重,有身不由己,又无比坚定,就是这个世界和所有生命最好的象征”。陈年喜说,他也愿意在沉重的生活面前表达亮色,表达生命的光亮。“文学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东西,文学和生活是一种平行的关系。它也不高于生活,也不低于文学,和生活彼此观照、彼此相连、彼此看见、彼此成就。”

范雨素:文学书籍使人可以“时空平移”

2017年4月,微信公众号“正午”上发了一篇育儿嫂范雨素写的《我是范雨素》,文章的开头极具冲击力:“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,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。”这篇文章在互联网上的总阅读量有一亿,可以说标志着素人写作正式走向公众。后来,范雨素出版了自传体小说《久别重逢》,如今,她在北京一边做家政,一边看书、写作。

范雨素说,这几年她最喜欢的一本书是美国华裔科幻作家特德·姜的中篇小说集《你一生的故事》,它是电影《降临》的原著小说。在故事里,主人公,一位语言学家,通过破译外星人的语言,知道了自己一生的故事,尽管命途多舛,但她依然走向既定的命运轨迹。范雨素认为,每个人一生的故事都留存在了地球上,命运没有好与坏,只有生命之力的强与弱。文学书籍使人可以“时空平移”,“一本书就是宇宙的一架飞碟”。当我们和文学为伴时,生命也可以如电影《瞬息全宇宙》一样,在多重的宇宙中选择自己的生活,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当生命中的超级英雄。

就范雨素的人生而言,文字也是她生命开拓疆土的工具。她说,如果小时候没看过很多小说,就不会十多岁出门打工,不会在北京皮村文学小组遇见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慧瑜,也不会认识媒体“界面”的编辑,从而发表她的文章《我是范雨素》,“今天也不会坐到这里”。

胡安焉:读者说,对快递员更宽容和体谅了

胡安焉的《我在北京送快递》是一本现象级的非虚构写作,讲他20年里换19份工作的经历,2023年出版后,版权先后输出至英国、美国、荷兰、德国、法国、意大利、俄罗斯、日本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。

胡安焉说,他第一次知道素人写作、素人作家这个说法,是《我在北京送快递》出版后几天,接受媒体采访时听说的。他一度不认可自己是“素人作家”,当时他的理解是,素人指新手或者非专业的意思。他的写作始于2009年,距离2023年出版第一本书已有14年,也发表过一些作品,所以他认为自己算不上“素人”作者。那时,还有人说胡安焉是“网红作者”,“我觉得这些称谓或标签都是对人刻板和片面的概括,素人作者和非素人作者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”。

胡安焉比较接受的一种说法是,素人写作是那些职业与写作完全无关的人,写下自己的经历、感受和想法。这和他的文学观契合。胡安焉的文学观是:文学不提供现成的答案,不是为了传播某些思想观点或价值,而是触动读者对自身经验的重新发现和认识。

很多读者告诉他,看了《我在北京送快递》之后,对快递员更宽容和体谅了,每次收到快递都会说声“谢谢”。“因为之前他们不了解快递员的工作方式,比如快递员为什么总不接电话?当自己提出个性化要求时,快递员为什么总是拒绝?凡此种种,都缘于不了解对方的情况,只能揣测对方是素质低下或者冷漠等原因,而无法进行有效的换位思考。”

胡安焉说,他写下自己做快递员的真实经历和感受后,很多读者意识到,快递员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。“共情、同理心都是建立在人和人之间,你很难对一个抽象的概念共情。我想,在一个总体上良善的社会里,只有当不同处境、不同遭遇的人和群体能188比分直播地了解彼此的情况和想法,良善才有可能产生作用,和谐才有可能最终实现,宽容、体谅、关心和爱的前提,是互相理解。”

陈慧:文学只是“猪油”“葱”“香菜”

作家陈慧上午在余姚梁弄镇摆摊卖小百货,下午在家休息、看书、写作,生活很规律。不过,她对工作坊的题目“以写作拯救生活”有不一样的看法。

陈慧认为,生活是生活,写作是写作,它们是互相承托的,普通人如果没办法生活好,写作拯救不了生活,“文学是普通人生活的调味品,不是说没有文学就生活不下去,我们吃白粥可以生活,但是放点蜂蜜、猪油、盐、葱,粥就更好吃,文学只是‘猪油’‘葱’‘香菜’,在我这里,生活放在第一位”。

尽管已经出了5本书,但陈慧不认为自己是作家。她说,自己的写作始于偶然,一开始只是为了纾解结婚后内心的苦闷,她喜欢写作,但与写作又始终刻意保持某种距离,写东西几乎不修改,否则就变成“工作”,挤占自己的生活了。

“我始终认为写作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,是跟自己相处的一种方式。我从来没有主动投过稿,可以理解为我懦弱,不向一个更高的顶峰去攀登,但是也可以理解为我是自洽的,不需要外界认可,我自己这样做就很好了。”

对于现在素人写作受到越来越多关注,陈慧觉得有点惶恐。“我本身是一个职高生,没有经过系统的写作训练。一旦走上这条路,公众对我们的期待就很高——你已经成为一个作家了,你必须写出更好的作品来。但是,人往上走,不可能就不往下走,我们不是完人。”

陈慧说,如果大家真正要珍惜素人作家,就应该理解作家们的背景、立场和本身的素养。“我会认真用自己的一些故事或是力量去感染188比分直播的普通人来热爱生活,但是我从来不鼓励你们都向陈慧学习,都来写作。我一直认为,写作并不高于别的爱好,就是说打牌也好,国画也好,养花也好,瑜伽也好,还有音乐、街舞,所有一切能让自己愉悦的,都是高级的,并不存在写作比任何别的东西高级。”

张赛:诗歌这种文体契合工厂环境

张赛在工厂断断续续打工差不多22年,今年刚出版第一本非虚构作品《在工厂梦不到工厂:如此工作二十年》。

张赛做过工人、保安、快递员、外卖员,在工厂的时候写了大量诗。他说,诗歌这个文体和工厂的环境非常契合。

张赛曾在一家鞋厂工作,早上7点上班,因为亲戚是流水线上的“线长”,他可以比别的工人早两个小时下班,在午夜12点离开。“工厂工作时间长,获得不了意义感和价值感,劳动压力大,各种压榨,人就非常需要一个短平快的东西释放情绪。”有的人选择唱歌、溜冰、打网游,他选择写诗,“我写诗其实写来写去都是一句话,我好烦,我想回家”。

张赛还分享了他对已故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诗歌《远航》的理解。“我想在凌晨五点的流水线上睡去/我想合上双眼,不再熬夜和加班/此行的终点是大海,我是一条船”。张赛说,一开始,他觉得这首只有三句话的诗平平无奇,直到有一天上夜班的时候,在手机上又读到,“才发现这是一首伟大的诗”。

“上过夜班的人就知道,犯困是有规律的。晚上8点到12点一般不困,过了零点就开始犯困,到了早上四五点反而又完全没困意了,完全是清醒的。但是《远航》这首诗说的全是反话——凌晨5点我想睡觉,他为什么这样写?因为我们上夜班困,是被动的,没办法,凌晨5点不困了,反而可以主动了,就想闭上眼。‘此行的终点是大海’,在车间里怎么可能看到大海?只有闭上眼,你才能‘看’到大海。在这首诗里,我感受到了一种主动的精神,因为我的工作经历,会觉得这是一首伟大的诗。”

李文丽:写作让我有了自己的名字

57岁的李文丽也是今年刚出第一部非虚构作品《我在北京做家政》。49岁以前,她是甘肃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,20岁结婚,到处辛苦打零工养大三个孩子。丈夫出车祸失去半条腿后,李文丽成为家庭顶梁柱,后来她姐姐去世,母亲也生病,对她打击特别大。那几年,原本性格乐观,下地干活都喜欢唱歌的李文丽,变得沉默寡言。

2017年,李文丽在手机上看到范雨素写的《我是范雨素》。“我就觉得很震撼,我的人生也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。她是个育儿嫂,怎么写得那么好?我也想去北京找范雨素。”

在北京,李文丽也从事家政工作,空余时间参加了范雨素所在的皮村文学小组。在志愿者老师们的鼓励和帮助下,她把内心的想法以文字和画画的形式表达出来。

李文丽用休息的间隙写了20多万字,画了几百幅画,还在文学小组看了很多书。读了别人写的故事后,她突然觉得好像自己才长大,知道去反思以前的生活了。李文丽说,当时她写东西,不是为了发表,只是觉得把在北京做家政的经历和在北京遇到的人记下来,以后哪里都去不了的时候,翻开看看,就觉得人生没有遗憾了。

李文丽出了书,办过画展,但是生活并没有太多改变,不过她很大的收获,是写作让大家都知道她叫李文丽,而不是某某人的妻子、某某妈、某某奶奶、某某家政阿姨,“我已经拥有了我自己,拥有了我自己的名字,我就很知足了”。

邬霞:文学没有给我带来前途、爱情、钱

在素人作家里,邬霞想通过写作拯救生活的念头萌发得最早,也最强烈。

她从小就向往城市,希望能上大学跳出农门,但是小学的时候数学成绩就不及格,初二那年实在读不下去了,选择辍学。她在深圳和妈妈一起,在同一家日资企业包装部打工。14岁的邬霞每天站着上班十多个小时,动不动还挨骂,身体上和精神上都过得很压抑。

她产生了写小说的念头,希望通过手中的笔来改变命运,逃离工厂,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,得到别人的尊重。邬霞写了很多言情小说和诗歌,投稿的时候却都石沉大海。

后来,邬霞结婚,生了两个女儿,又离婚。2008年金融危机过后,她和妈妈一起打工的工厂搬到了越南,妈妈失业后一直摆摊维持生计,爸爸还病倒了,邬霞的生活变得很艰难。她几次想放弃写作,但是又出现种种机缘,让她坚持下去,先后出版了诗集《吊带裙》、非虚构写作《我的吊带裙》等。邬霞也是诗歌纪录电影《我的诗篇》中唯一的女主角。

“文学没有给我带来前途和爱情,没有产生经济效益,唯一的作用就是我的精神支柱。如果没有它,我不知怎么办,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我都会继续写下去。”邬霞说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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